觅迹海内孤例
提起正定古城的文化遗迹,本地人时常自豪地说:“三山不见,九桥不流,九楼四塔八大寺,二十四座金牌坊。”站在正定南门城墙上眺望,从西向东看,开元寺须弥塔,广惠寺华塔,天宁寺凌霄塔,临济寺澄灵塔静静矗立着。
寺与塔,在正定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。塔,起源于古印度,译为“窣堵波”,有“累积”之意,即积累石头于墓上作标记。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圆寂后,弟子将其遗体火化,烧出色泽晶莹的珠子“舍利”,并在各地修建“窣堵波”将舍利分葬,称“舍利塔”,也称“多宝塔”。这一时期,塔的结构比较简单,主要由最下方的基座、基座上的半球形覆钵、覆钵顶部的舍利宝匣,以及最上方的伞状华盖组成。自汉代随佛教传入我国后,塔的造型就以本土化的建筑风格为蓝本加以创造发挥,形成了造型各异的中国古塔。
正定的古塔经历了一个复杂的发展过程,从汉末到魏晋南北朝时期,河北地区政治、军事地位得以提升,同时,佛教快速传播,大量的佛寺被修建,也促进了佛塔的发展。到了宋代,河北地处宋辽边界,今天的承德、张家口、唐山与秦皇岛,都是辽的疆域范围,而河北的正定、保定、邢台与邯郸,则属于宋朝疆域范围。宋、辽都大兴佛教,辽佛教以“密宗”与“华严宗”为主,宋佛教以“禅宗”为主,因此,燕赵之地形成了风格不同的古塔。其中,辽古塔主要在承德与张家口一线,宋古塔多修建在正定与定州,而广惠寺华塔正是宋代造塔技艺的杰作。
华塔是一座多宝塔,关于其始建年代,碑碣、志书说法不一。明嘉靖时期《重修广惠寺塔殿记》记载:“兴于魏隋间,历修于唐宋之际。”20世纪末修缮华塔时,考古工作者在主塔二层佛龛发现“太平兴国四年”字样,“太平兴国”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年号,因此验证了现塔为宋代遗存。但其造型与其他地区宋塔“八角形”平面和楼阁式塔体迥异,外形如“花束”,塔体装饰华美,故得名“华(花)塔”。
1933年,时任我国首个研究传统营造学的民间团体“中国营造学社”法式组主任的梁思成,来到正定调研古建筑。和所有初来此地的人一样,他很快被耸立在城中的巨大“花束”吸引,整座塔为砖结构,由主塔和四座附属小塔组合而成。小塔以青瓦覆顶,并建有硕大的宝顶,外侧同主塔四周回廊毗连,形成环抱之势。远远望去,主塔与四小塔高低错落、相映生辉;走近看,主塔塔身交错雕刻许多仙人、仙兽和楼阁亭塔,花样复杂,生动传神。
彼时的华塔,保存状态不甚理想。从梁思成当年所拍摄的照片看,塔基已部分坍塌,塔身砖面凋落,整体“颓败得可怜”,但其一反肃穆的建筑风格仍然给梁思成留下深刻印象,他在《正定古建筑调查纪略》中赞叹:“若由形制上看来,这华塔也许是海内孤例。其平面及外表都是一样的奇特。”历经战火到和平岁月,自1961年被国务院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以来,华塔经过多次修缮,今天,精巧华丽、壮观秀逸的千年古塔再次将它耀眼的芳华重现于世。
广惠寺华塔的北部,还坐落着另一座宋代风格古塔天宁寺凌霄塔,此塔巍峨高大、直入云霄,是正定古城“制高点”,故而得名凌霄塔。
凌霄塔是一座砖木混合结构、平面呈八角形的楼阁式塔,共9层,其中1至4层为宋代对唐塔的修缮,系砖结构,斗拱是砖木结构;4层以上斗拱及各层檐均是木制,为宋代重建,在金国控制正定城后大修。值得一提的是,从第4层中心部位开始,一根长约17米的木柱直通塔顶,并用8根扒梁与外相连,这种塔心柱结构有利于稳定塔身。著名古建筑专家罗哲文曾说,我国现存实物中,仅河北正定天宁寺木塔尚存这一结构形式,“是极为珍贵的实例”。
正是这根木柱,留下了“抽梁换柱”的传奇故事。《宋史·方技传》记载,真定城有一个名叫怀丙的高僧,不仅通晓佛法,还身怀绝技。当年,凌霄塔中心木柱朽坏,造成塔身向西北倾斜,许多工匠都束手无策。怀丙认真观察并测量了柱的长短,又另制新柱,让工匠把新柱吊到塔上后,只带一个助手进入塔内,外面的人连斧凿声都没有听到。一段时间后,怀丙换好柱子,塔也被“扶正”,不再倾斜。至于怀丙如何做到的,无人知晓。
怀丙是北宋充满神秘色彩的僧人,除了“抽梁换柱”,还留下了用浮船将数万斤的铁牛从河中捞出的故事。史书并没有记载他的俗名和生卒年月,只用寥寥数笔,道出他在工程领域的造诣。我国有着悠久工匠传统,在浩瀚长河中,众多能工巧匠以创造精神和奇绝技艺,留下了宝贵的建筑瑰宝和匠人初心,正如今天世人眼前的正定古塔。
宋式美学的建筑密码
宋代建筑以其独特的均衡结构形式而闻名。一方面,注重建筑整体的平面布局,严格遵循均衡的比例关系,高度、宽度、长度等尺寸比例被精确控制,让形式复杂的亭台楼阁呈现出整体和谐感;另一方面,注重空间分割与层次营造,用前庭、厅堂、院落等合理规划空间布局,用多重歇山顶、飞檐等塑造建筑立面营造出错落有致、层次分明、秀丽且富于变化的建筑风格。其中,隆兴寺就是宋代建筑美学的一个典型代表。
隆兴寺始建于隋朝。宋太祖赵匡胤敕令隆兴寺铸大悲菩萨金身,盖大悲宝阁,并以宝阁为主体,沿中轴线逐步扩建,形成了规模宏大、气势磅礴的宋代寺庙建筑群。如今,寺院建筑群南北纵深展开,中轴线南端为一座高大的“一字”琉璃照壁,自三路单孔石桥向北依次为天王殿、大觉六师殿(遗址)、摩尼殿等十几座殿阁,殿宇重重、主次分明,院落空间时宽时窄,随建筑错落而变幻。
建筑群整体气势恢弘,寺院单体建筑布局和构造也十分考究:第一重殿“天王殿”的殿身左右设有撇山影壁,单层歇山顶,灰布瓦顶,绿琉璃瓦剪边。穿过天王殿,拥有巨大重檐歇山顶的“摩尼殿”映入眼帘,正方形殿身的四面各延伸出歇山式“抱厦”,俯视大殿,其十字形平面布局,也被当地百姓称作“五花大殿”这种殿身、抱厦、歇山顶的组合,不仅让大殿外观呈现出殿脊与飞檐的错落起伏,也让光线从抱厦射入殿内,营造出明暗有序的幽静庄严氛围。梁思成在《正定古建筑调查纪略》中评价说:“十字形的平面,每面有歇山向前,略似北平紫禁城角楼,这式样是我们在宋画里所常见,而在遗建中尚未曾得到者。”
宋代建筑内部构造之精巧令人惊叹。转轮藏阁下层由于安置转轮藏,让柱网布局打破常规,采用“移柱造”构造,即把若干内柱移位,增加或减少柱间距,以满足所需要的空间和功能。柱采用“叉柱造”,用以增强上下层间联系,提高构架稳定性。当梁思成登上转轮藏阁二楼时,发现阁楼上部构架堪称木构建筑之杰作,赞誉“各梁柱间交接处所用的角替、襻间、驼峰等,条理不紊,穿插紧凑,抑扬顿挫,适得其当,唯有听大乐队之奏名曲,能得到同样的悦感。”
隆兴寺的建筑艺术成就,凝聚着古代工匠的智慧精华,也得益于宋代开始对建筑造作的“规范化”引导。北宋颁布的《营造法式》,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用文字确定下来的官方营造规范,对大木作建筑的尺度、比例等,以“材”为基本模数作出详细规定。规范化建筑导则,或许就是宋式美学的建筑密码。这种既有整体布局,又让每一处都恰到好处的细化规范,让宋代建筑的水平一直在较高层次。
古建筑的涅槃与重光
隆兴寺宋代古建筑群之所以能够存留至今,离不开各个时期的修缮。虽然新的建筑材料不时替换原有材料,但其营造技艺和建筑风格依旧如初,在永不停歇的时间维度传续,促成了古建筑的一次次涅槃与重光。
20世纪50年代,在对转轮藏阁、慈氏阁落架复原性修缮中,由梁思成等组成的专家顾问组对工程进行科学论证,确定了修复方式:以该地区同时期的实物以及《营造法式》为主要参考资料,在建筑本身基础上进行复原。这次修缮对大木结构进行了全面加固维修,同时,依照宋代规制恢复了博风板与悬鱼设计,瓦顶部分依当时状况进行修配,重新包砌台基、铺墁了地面。
隆兴寺中的其他殿宇也在多次修缮中获得新生。摩尼殿自宋代建成后,在明、清两代做过多轮修缮。新中国成立后,于1977年至1980年进行了复原性修缮,使其基本恢复了古朴雄姿。2014年至2015年,正定开始实施天王殿修缮工程,坚持“最小干预”原则,注重保留不同时期构件和工艺手法,尽可能利用原有构件和材料,坚持传统工艺。比如,在下碱墙拆砌过程中,发现部分原有下碱保存较好,就予以保留,只对酥碱严重部分进行剔补;对于屋面琉璃构件、破损和脱釉部分能够达到使用标准的,就经过粘接和修复后重新利用;对于木构件,如斗拱构件、博风板、槫、椽等,能够修补的,也在修复后继续使用,最大限度让古建筑“表”“里”如一。
如果说修缮是“延续古建筑生命”,那么活化便是“让古建筑重焕青春”。近年来,隆兴寺在摩尼殿壁画保护工程中,采用“开放式”施工方法,使游客可以现场观摩壁画修复过程,从而更加直观感受传统文化的魅力与价值。
现代是古代的延续,能看到多远的过去,就能抵达多远的未来。“总结历史的根本目的,不仅在于弄清楚过去我们从哪里来,怎样走过来,更重要的在于搞明白未来我们要向何处去、如何走下去。”让历史说话,尊重历史、敬畏历史、以史为鉴是前提;让古今交融,需要在鉴史取势的基础上,延续并焕发文化遗产生命活力,使发源于历史深处的光芒,继续成为照亮今人的明光。